张悲尘为眼前的蜡人植入最后一根头发,宣告着他的第三百项杰作已经完成。这是一只面容俊美的成年雄性鲛人,碧色双眸深邃有神,胸膛宽广厚实,蓝白相间的鳞片密密麻麻、层次分明地铺就成一条硕大有力的尾巴,威武又迷人。

它并非来自现实,而是来自创作者的想象。

张悲尘不知有多久没有晒过太阳,一旦有了创作的欲望,他可以废寝忘食,实在饿了只吃一点干粮,实在困了便坐在原地闭眼小憩一会儿,一件青色长衫洗了又洗,补了又补,可出自他手下的蜡人们穿的却都是锦衣华服,据说那都是无咎给他的布料,他亲自裁剪加工,为了呈现出惟妙惟肖的作品,可谓是多才多艺,无所不能。

旁人可能无法理解张悲尘对蜡人的痴迷,噬心却很能感同身受,他对武学的痴迷也曾到了疯狂的地步。他们都一样,追求的并非结果,而是贪恋那个追求的过程。世上心无旁骛地专注于一项手艺的人大有所在,张悲尘与他们不同的是,他不在乎功成名就,不在乎有朝一日会不会饿死,他的这份纯粹显然已经超越了生死。

子珩对这人甚是佩服。

段忘容已经观察了子珩半晌,小声问道:“你看人家做什么?”

子珩傲然甩来一声冷哼,不理她。

这人从醒来开始就是这副鬼样子,段忘容见过记仇的,可从未见过为了屁大点小事儿记仇的。

她耐心已经耗尽,把手中的画笔扔到桌上,用威胁的口吻说:“师妹,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,适可而止吧。”

子珩登时一咧嘴,露出天真无邪的笑来:“师姐您刚刚问我什么来着?”

段忘容:“……”

子珩轻叹了口气:“师姐,你说如果大凉车骑营攻进来了,这些蜡像怎么办?”

段忘容杏眼微滞,哑然片刻,怅然说道:“我……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”

话音刚落,张悲尘温润而坚定的声音便远远地传了过来:“他们若是毁了我的蜡像,我便换一种活法,就像民间话本里写的那样去复仇,不死不休。”

是了,这人曾经将自己的家族付之一炬。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人若犯我,加倍奉还,想必就是张悲尘的处事法则了。

子珩突然想起岑雪风,夏雪安是他心爱的人,如果车骑营毁掉了那具尸体,岑雪风又会如何呢?

这座海底墓是噬心的家啊,若是家园被毁,那只无人可挡的恶鬼也必定会重返人间。

子珩很清楚朝廷的目标是他,攻打恶人墓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了,但车骑营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即便他立刻离开恶人墓,也已无法扭转局面。

陛下啊陛下,迷仙引还不够吗?一定要赶尽杀绝吗?

子珩闭目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既如此,那他便做一把恶人好了。

这一晚深夜,他飞上了那块巨大的“定海神针”的顶端,对着天空一连抛了三十六块巴掌大的石头。

每一块扔上去,都不见落下,因其皆在空中炸成了粉末。

听到声响,坐在莲花池畔垂钓的血衣面无表情,抬头望了一眼夜空,旋即闭上了眼。无咎在庭院里品茶,他将茶盏轻轻摆放在石桌上,唇角慢慢地浮起了微笑。

倚靠在墙角补眠的段忘容缓缓睁开眼,默然看着空****的床榻。

三十六声炮鸣,像是三十六声警钟,震慑着风平浪静的海岸。

噬心亲眼看到子珩飞上石碑的步伐轻盈迅疾,更没想到他还能将石头玩出这般花样,踌躇了会儿,奇道:“你……不是不会武功吗?”

“外功确实不行。”子珩立在一汪月色之下,一袭轻柔如烟的紫衣随风起舞,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颀长,他说:“我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修炼外功,唯有运行真气,才能提得起剑。”

噬心皱着浓眉,在想他被李明殊误伤的事,子珩一眼便窥破他的心思,笑道:“那一日我没来得及运功,真气紊乱,一时难以控制,经脉确实受损了。”

他既不再隐藏实力,噬心便把困扰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:“为何为你把脉的时候真气时有时无?”

子珩不动声色,将双手径直伸到他面前,噬心便同时捏住他的双腕。

片刻后,噬心双眸陡然一亮:“原来如此!”

寻常人只有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,他体内却额外多出来八脉,正是这额外多出来的八脉,才得以让真气在他体内畅行无阻。

让噬心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是,子珩的内力如汪洋大海,深不可测,一时半刻,就连他都无法拿捏准确。

“否则我当真是一丁点儿武功都学不了的。”子珩轻描淡写地说着,耸了耸肩。

两人不再看彼此,陷入了沉默,四周唯有流水声潺潺作响,这墓便更显幽静了。

良久,噬心才开了口:“为何要隐瞒实力,为何又要暴露出来?”

子珩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,从容不迫地说:“因为没有可以相信的人。”他顿了顿,眼底轻漾出笑意,“至于为何要暴露出来……嗯,大概是因为哥哥的酒很香吧!”

噬心心头猛地一颤,脸颊倏然烫了起来,他不禁为自己的多疑感到一丝愧疚,叹息:“替你剔骨种脉的那位,一定是位绝世高人。”

子珩拿起酒葫芦喝了口酒,望着天空那一轮残月,淡淡道:“是我的老师,他教了我很多东西,绝世高人算不上,医术高明倒是真的。”

“老师?”噬心稍显讶然,“为何不称呼为师父?”

“他教我诗经纶,却不允许我称呼他先生,他教我内功心法,却不许我称他师父。”子珩似乎也有些无奈:“他啊,只允许我唤他为老师。”

噬心了然地点了点头,心说真是个怪人,他指了指天空,问: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”

子珩依旧望着那月,一向轻佻的眼神变得深沉,默然片刻,他轻盈而笃定地说了两个字:“守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