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3 观自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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慧海同真如讲第一句话的时候,并不知道他远在碧井谷的大树上,用的是平常语声。但真如回答了,当时大家就心怀疑惑。
现在确定无疑,真如确可听见好几里外的细小声音。他还看见了道明的位置、嘴里咬着草茎,两地不但距离远,且碧井谷被山壁包围,难道视线能穿透山体?
道济在一次为弟子说法时曾道,明心见性,一朝窥破本心,即等同于窥破天道,世间万物尽收法眼,谓之“天眼通天耳通”。修道者达此“观自在”境界,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,堪与天神比肩。
真如所显露的神奇本领,正是天眼通天耳通,他已经修成了天地间的至高道法?
独秀峰山壁下的人全被镇住了,当归亦觉不可思议。
法玄脸上的笑容和懒散不翼而飞,沉声说道:“请教真如师兄,你这是什么道术?”
“观自在。”
果真如道济所言。法玄惘然若有所思,忽地跳下大石头,向前行七步,然后向左行七步,再向左行七步,最后向左行七步回到起点。他左手指天,右手指地,问道:“真如,你可识此法?”
真如答曰:“天上地下,唯我独尊,道济出关之语也。”
道济在九华山面壁十年破关,一出石洞后,他往东西南北方各行七步,一手指天一手指地,喝道:“天上地下,唯我独尊。不生不灭,无色无空。”
此乃中州大陆家喻户晓的故事,其他门派的修道者虽因此而嘲笑道济妄自尊大,但对他的道法造诣说不出二话。在修道史上,道济绝对可排前三名。实际上,这句话中的“我”是双关语,除了道济自称外,还是唯心论的“我”,意指对任何人而言,“本我”是最大的,超出身外的万物。道济念这首偈语,包含着心禅宗的核心理念,并不仅仅是吹牛皮。
法玄不相信真如能“观自在”,怀疑他事先勾结了道明,在众人面前演戏,于是用无声的动作模仿祖师道济打机锋,试探真如。结果对方毫不迟疑地应对,当真为亲眼所见。
到此地步,法玄面色发白,作声不得。
真如继续点名,“圆中,你悟大道了吗”,“坐在第五块石头上的胖子,你奉行何派,领悟大道了吗”,“惠生,你呢”……
被点中的人皆起立,恭敬回复,钦服于真如的莫大神通。
点完一圈名,没人敢声称自己悟通了大道。真如叹息:“各位修道少则十几年,多则近百年,没有一个了悟的,是不是因为顿悟本身不可行呢?”
“真如师兄,请不要偷换问题,”法玄不甘心失败,坚持自己的理念,“你问有没有领悟大道,大家定然是没有。顿悟是见本心,非最终圆满,早在三百年前秀和大师就论述得一清二楚,何必再纠缠。”
“偷换问题的是顿悟派,见本心即大圆满,两者本为同一。秀和所言的顿悟,实际上是渐修。”
顿悟派和渐修派的争论焦点在于修行次序,先顿悟还是先渐修。两派都承认顿悟和渐修的存在,顿悟派认为应当先明悟本心,再逐渐修行至大圆满境界;渐修派认为应循序渐进,日积月累到足够的程度,方可顿悟见本心。
表现在具体修行上,顿悟派纵情率性,不拘小节,渐修派以定发慧,要求修道者约束自我,“时时勤拂拭”。
对于真如的论述,法玄不以为然,猛晃脑袋:“强词夺理,混淆名相,未见其可也。”
“好,既然法玄师弟有异议,不妨请客人评理,”真如改变策略,迂回作战,“安先生,可否请教一二?”
安栋左道:“大师尽管问,在下才疏学浅,但凭所知回答。”
“安先生气量雅致,想必饱读诗。请问你识字启蒙,是先领会所有先贤的经大义后才开始吗?”
“当然不是,须当先识字,再读。我初读经史籍时,乃囫囵吞枣,丝毫不懂其微言大义。随着读的广博,阅历的增长,逐渐明白道理,加深体会。”
“多谢安先生以身说法。刘屠户,麻烦你也指点一下,可以吗?”
“俺没读过,只会杀猪宰羊。”
“呵呵,没关系,咱们就说说杀猪。你学杀猪之前,已经会杀猪了?”
“这怎么可能?杀猪虽然简单,也需练习得手熟,啥手艺都不能不学就会。真如大师,俺明白你的意思,做事情要一点点学,不会打天上掉下来。俺赞成你当掌教。”
刘屠户是直爽人,快言快语。法玄有些丢面子,当即反驳道:“世间俗务岂能与修道并论,真如师兄不要乱打比喻。伏虎大师同原道宗德一真人论道时,曾有过类似的话题,记载于《伏虎传道录》卷十二。”
法玄看起来肥头大耳带蠢笨之相,实则饱读经,理论造诣非常深,否则当不了专职宣讲的棒喝坛主。
顿悟派和渐修派各有各的合理处,各有各的正确和片面,所以才争辩了几百年,谁都说服不了谁。如果某一方真的大占道理,那另一派早就消亡了。眼下真如与法玄的问难,不出前人的讨论范畴,老生常谈而已。
嘴皮子解决不了问题,便需靠拳头,道理讲得再天花乱坠,有时候仍要用实力来定是非。
“谁说俗事不是修道?狭浅矣!道藏于万物。青青翠竹,尽是法身,郁郁黄花,无非般若,一言一行,俱当修道。此谓之渐修。”
真如说着,拖长腔调吟唱偈语:“春——有——百——花——秋——有——月,夏——有——凉——风——冬——有——雪,若——问——其——中——端——的——意,云——在——青——天——水——在——瓶——”
此时正当仲夏,天气炎热,沉闷不堪。当第一个“春”字出口时,凭空生出一股清风,从东南而来吹过山坳。刹那间天色明亮,黑夜转为白天。四周的景物为之一变,茂盛的野草消失,露出黑褐色土地,十几棵栀子树挺着干枯的枝子孤零零站立。
南风温和地吹拂,土地上浮起一层浅绿,草尖钻了出来,五颜六色的野花星星点点。栀子树上萌发嫩芽,快速生长为成片的树叶,鸟雀站在枝头,响亮地鸣叫。一簇簇洁白的花骨朵在风中轻摇,散发幽香。然后,花朵一层层绽开,香气越发浓郁。
突然惊雷炸响,暴雨如注。花朵凋零,绿叶更盛,蝉声蛙鸣响彻山野间。金黄色麦田波浪般起伏,农人们忙着收割,打场,一座座谷堆堆起来。
秋风渐起,凉意侵蚀,野草由深绿而枯黄,栀子树失去了生机。燕子振翅飞上蓝天,向着远方,消失在天际,今年不会再回来。夕阳如血,残照着漫长蜿蜒的小路,一个农人牵水牛走过。
风越来越大,怒号席卷荒凉的九华山,田野中见不到一个人影。
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,覆盖了村庄、树木、河流,大地陷入沉睡,在寂静中等待新一年的循环。
短短的工夫,在独秀峰山壁下,春夏秋冬流逝了一遍,人们沉浸于幻境中,不能自拔。
只有一个人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