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默片刻,那人似叹息道:“居有兰荪,素心维良,你们两人的名字是我起的,人是我养大的,本领也是从我手上学到的。可你们是如何回报我?”

居夫人的名字叫居兰荪,城中许多人知晓。西域风俗杂乱,有的女子出嫁后保留原姓,有的女子出嫁后改从夫姓,大家以为居夫人属于后者。现在看来非也,她和丈夫都本姓居。

兰荪是一种香草,又名“菖蒲”,冬末在万草中第一枝萌生,预示着春天的到来。因此,人墨客常以之比喻美好的品德。同时兰荪也深受百姓的喜爱,惊蛰雨水的时节,家家户户在窗前摆置兰荪,芳香满室。

居氏夫妇名字中寄予的祝愿和厚望,十分明显。

居夫人内心有愧,说不出话来。

萨多索牢牢握住居维良的胳膊,小声劝慰:“居先生应以家人为重,勿行意气之举。”

这会儿居维良想开了,海龙王一代枭雄,心志坚如钢铁,自己求死未必能惹起他的同情,放过爱妻和子女。别听那一段感叹好像念及旧情,海龙王谈笑间杀人不在话下。从前有一个老朋友背叛,海龙王叙故谊兼讲道理,说得对方涕泗横流,跪地请罪。旁人都当作要化干戈为玉帛,海龙王闪电出手,把老朋友的胸膛硬生生撕裂,挖出心脏放嘴里嚼碎吞下。

对背叛者绝不容情,是海盗的行规惯例,倒也不能责怪海龙王残忍。在汪洋大海上,唯有铁腕才能统御手下,软弱只会害人害己。相应地,海盗不讲感情,却非常重视面子和威信,绝少食言毁诺。为逃得生路,反而是据理力争希望更大。

居维良拿定主意,先对萨多索感激地点点头,示意自己无妨,然后向空中说道:“龙王大人,三十年前的恩怨已经在三十年前解决,今日重提,不知有什么缘故?”

那人答道:“因为你违背了条约。那时怎说的,你夫妻俩与乌越岛一刀两断,不对外泄露自己的来历,岛上的东西一丝一缕不带走,包括学到的特殊技艺在内。”

“这些年来我们正是遵誓约行事,”居维良急忙辩解,“兰荪从未暴露修道者身份,直到片刻前为保护小女,才被迫出手。至于我,治疗病人全凭普通医术,没用及隐秘的技艺。诚然,那些医给我深深启发,使我对普通医术有了更精妙的认识,但不能算直接使用啊。”

居维良言下之意,在乌越岛学习过一些特别的医术,被海龙王禁止使用。具体是什么样的医术,十分避讳,连名字都不说出口。

众人升起好奇心,难怪居维良医术高超,原来有这等渊源。

“荒月城和晋阳国西北的居氏药店到处摆着丁香山姜丸卖,那也是普通药物?”那人质问,“老夫医术浅薄,唯独对此药记忆犹新。三十年前,乌越岛流行重感冒,患病者众多,吴有虚改良制造出‘丁香清热丹’,平息了传染。你我他三人曾围坐讨论过,就是这东西,你改名作‘丁香山姜丸’瞒天过海,着实卑鄙无耻。”

居维良暗暗叫苦,其实丁香山姜丸不是他做的,是宝贝女儿的手笔。

虽然承诺绝不用乌越岛学会的特别医术,但身为医者,居维良无法面对宝山而无动于衷。离开乌越岛后,他担心年深日久将知识遗忘,于是写下一本笔记,记录所学。在荒月城行医之余,时时拿出来揣摩,总有新的体悟。正如方才所言,居维良没直接运用过乌越岛神秘医术,但从中获益良多。

后来女儿居苧蔻长大,继承了父亲的医学天赋,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,苦读医试验丹药,缠在医馆里观摩治病的过程。居维良欣喜,不顾居夫人的反对,悉心教导小女儿。某天,居维良读罢秘密笔记,大意未收藏好,被居苧蔻发现。恰巧荒月城爆发流感,居苧蔻便试着制造笔记上的“丁香清热丹”,拿出去救治染病的好朋友。

丁香清热丹药到病除,事情很快传开,居维良迫于无奈,只好宣布是女儿的发明,并改了名字。他严厉叮嘱居苧蔻,不准再擅自炼制笔记上的药,不准对任何人提起笔记的存在。

居苧蔻假装应承,暗地里不甘寂寞,继续研究自己记住的笔记内容。当时她看了好一阵子,对一个“潜灵丹”的配方印象极深。所以今天在街上闲逛遇见卖海螵蛸的小贩,居苧蔻简直兴奋若狂,立即买下。

她万万没想到,这一举动给全家带来天大的灾祸,那小贩是父母的大仇家。

居维良硬着头皮撒谎:“丁香山姜丸系小女在巧合中做出,与吴药王的药有九分相似,但不完全相同。不相信,龙王大人可找吴药王来对质。”

“居小儿,你跟老夫耍这种小心眼当真可笑。与吴有虚对质是假,请来救命是真。当初因他讲情,我饶恕你一次,如今情势有变,若吴老头再露面,我把你们两个一块儿收拾!”

当归听见师父牵涉进来,不由得竖起耳朵,愈加关注。

那人接着说道:“就算丁香山姜丸是巧合,那潜灵丹也是巧合吗?今日下午,令爱从我手中购买海螵蛸,扬言要炼造使人变聪明的丹药。潜灵丹的制法唯有你和吴有虚了解,还有什么可狡辩?休道老夫诬陷,尊夫人可作证,眼下海螵蛸就在你们家开的药店内。”

居维良向地上的妻子看去,居夫人也同时望向他,眼神凄然。居维良的心沉下去,悔痛交加,妻子屡次劝说不要让女儿接触医药,自己溺爱不听,果然闯出大祸。

夫妻俩对视片刻,心意相通,居夫人朝丈夫微微颔首。居维良深吸一口气,逐渐平静下来,多年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和忧惧终于成为现实,事情到了结的时刻。

“既然如此,我夫妇愿领一死,但请龙王大人法外开恩,饶居晟洋、居苧蔻生路,他俩与往事无干。”居维良朗声言罢,对空中的巨龙抱拳深鞠一躬。

“哈哈,本来我是这样打算的,可你说了,我偏反其道而行之。不让敌人称心如愿,是老夫的一向风格,亏你跟我这么久还没搞明白。”

居维良颤声问:“龙王大人欲如何?”

“若是勉强抠字眼,你并未违背诺言。‘不对外泄露秘密’,女儿是亲人,不算外。你只把医术教给女儿,她不清楚原委,无意中传到外面。”

居维良怔住,对方竟帮忙找理由,难道打算放手?不可能,海龙王绝非心慈手软之人。

“做错事毕竟是做错事,无恶意可减轻处罚,不能完全免除。所以,让居苧蔻为你们俩赎罪吧。”

“不!”

居氏夫妇同时惊呼,“苧蔻是无辜的,不要伤害她”,“我们愿两命换一命,替她死”。

那人听了,胸膛中怒火激**,不可抑制:“你们的女儿是女儿,老夫的儿子就不是儿子?你们害死海安申,令老夫郁郁三十载,今日我便杀死居苧蔻,让你们痛苦余生!看在令爱年幼无知的份上,给她个痛快。要知道,当年安申是痛苦绝望而死,我这算手下留情了,哈哈哈!”

狂笑声震彻天空,广场上之人耳朵嗡嗡响,头脑晕眩。水巨龙摇头摆尾,急剧盘旋。

很显然,那人即将下杀手。

居夫人穴道被封,一动也动不了。居维良不会道术,有心无力,只能干瞪眼。夫妻俩遥望透明水巨龙肚子内翻滚的爱女身影,睚眦欲裂,心如刀割。